蔡如廉忽然想到什么,说:“玉田,你就甘于种田?你一笔好字可惜了呢,要不要我帮你到萸江找件事作?”
陶玉田说:“如今兵荒马乱的,我还没那么想。反正,干什么也是一辈子。”
蔡如廉说:“正因为只有一个一辈子,才要过得好一些。”
陶玉田就问:“萸江有福音堂么?”
蔡如廉反问:“你信基督教了?”
陶玉田微笑道:“上帝与我同在。”
蔡如廉说:“上帝并不能让你过好日子,还是到萸江去吧。”
陶玉田说:“上帝让人弃恶从善,得到心灵安宁,安宁就是好日子。议长的好意我心领了,以后再说吧。”
风车像一头瘦骨嶙峋的老牛,哑口无言地站在晒簟里,被明净的秋阳拓出一个水渍般的阴影。陶秉坤戴顶破斗笠,手操木搭,将晒干的毛谷搭拢,再撮进箩筐里。这年稻穗吐花时正好遇上了一场大风雨,影响了收成,比往年少收了两担毛谷,毛谷里瘪壳也比往年多。陶秉坤因此也没有什么秋收的喜悦,眉头蹙得很紧。他往手心吐口口水,抓起箩筐,想将那大半箩毛谷举到齐肩高的风车上去,但举到一半,力不从心,一屁股坐到晒簟里。这是从未有过的现象,他真的老了吗?他爬起来,无奈地拍拍屁股上沾的谷粒。结实如牛的福生甩动宽厚的大脚板走过来,轻而易举地将那箩毛谷倒进了风车斗里。他不无嫉妒地瞟瞟福生那墩墩实实的身体,不得不承认,自己确实是老了。大孙子都十八岁了呢,还能不老?他悄然叹口气,摇动风车。摇把吱吱呀呀响得伤感,他感到,风车把禾叶与空谷壳吹走的同时,也把自己的日子纷纷扬扬地吹走了。
车完一箩谷,福生说:“公公,让我来,你歇口气去吧。”福生老实、勤快、孝顺,只读了两年书,从小跟他做工夫,在不知不觉就长大了的同时,也不知不觉成了种田的一把好手,这使陶秉坤感到欣慰。村里人常讥笑福生走路的姿势都跟公公学,陶秉坤却不无自负地认为,他要真把公公学会了,这一辈子就衣食不愁,发家有望。陶秉坤走上阶基,在堂屋门槛上坐下来。幺姑立即筛来一碗凉茶,又递过手巾给他揩汗,说:“秉坤,你记得大后天是什么日子吗?”
陶秉坤摇摇头。
幺姑说:“你呀,记性打蚊子去了,连自己的生日都不记得!”
陶秉坤淡淡地说:“生日有什么好记的。”
幺姑说:“今年,我要给你摆酒祝寿。”
陶秉坤摇头:“我从来都不做生日,省几个钱吧。”
幺姑说:“正是你从来都不做生日,我才要给你做呢。再说你今年满五十九,虚六十,男做虚女做实,是做满花甲的大寿!再穷,我也得给你庆贺庆贺!”
陶秉坤眯起双眼,觑着远处的七星岩,只见那七颗星状的圆点晦黯难辨,叹气道:“有什么庆贺的,人满花甲,还是这点田土,还是这紧紧巴巴的日子;老大读了书无处用,老二快四十了还是光棍一条,老三呢,败坏门风,有家不回……”
幺姑安慰道:“儿子们的事,都不能怪你,他们的福,只有自己修得来。你为这个家尽力了,好多人家还不如我们呢!再怎么说我们也是儿孙满堂,也该知足了。摆酒做寿的事,你莫操心,有我来调摆。”
陶秉坤说:“你一定要做?”
幺姑点头,说:“这回不做,只怕以后我没机会给你做了。”
陶秉坤听出了她话里的异常,忙问:“为什么?”
幺姑抚抚头上的发丝:“算命先生说,我只有一年阳寿了。”
陶秉坤说:“胡扯!他肯定是嫌你钱给少了,才咒你的。”
幺姑说:“都说信则有,不信则无,算命先生的话随他去。可前几天我几次梦见我娘呢,她穿一身白衣白裤向我招手,要我去给她打伴。”
陶秉坤不高兴了,嗔道:“梦见你妈,那是你想她的缘故,要死,你也得死在我后头!要给我做寿就做吧,也好,冲冲晦气。只是莫太花费了,都是几个血汗钱,不易。”
幺姑就欣喜地应一声,颠着小步张罗去了。
歇息片刻,陶秉坤把禾场里的事交给福生去做,自己踅进了牛角冲。脱去谷粒的稻草把子像一群嬉戏的孩童站在自家的几丘小田里,它们都是要晒干了挑回去垫牛栏的。玉山在冲里翻薯藤,他想去帮帮他,用掉天黑之前这一段时间。到了红薯地里,只见一大片薯藤如同黄花闺女的辫子一样梳理得顺顺溜溜,翻过来的薯叶背面泛着浅浅的白,藤上的细根晒得卷缩了起来。却没见到玉山的人影。他感到奇怪,四周望望,风止树静,山谷寂然。他弯下腰来翻薯藤,红薯还要过个把月才能收挖,眼下正是它长个的时候,若不将藤翻卷过来,它的养分会用到长藤蔓上去了。藤下的土垄已有坼缝,能看见里头白白胖胖的薯块。翻了一阵,起风了,风穿过玉米林,带过来一丝略带点酒味的五谷成熟的气息,还有轻微的喀吱喀吱的声音。他循声寻去,瞥见了坡上的人字棚。谁在里头呢?他背向山坡,弯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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